
2018年是六八學運五十年,那年出版市場上有很多關於學運的書。讀這本剛剛上市的《我們能夠為之驕傲的一九六八年》(1968. Worauf wir stolz sein dürfen,Kursbuch Kulturstiftung gGmbH出版),一口氣讀了兩百來頁,60年代的緊張感一波一波襲來,幾乎喘不過氣的閱讀。
作者是葛麗卿杜區克(Gretchen Dutschke),就是那位幾乎以一人之力改變德國的學運領袖杜區克的太太。葛麗卿是美國人,看這名字就知道她祖先是當年從舊大陸到新大陸的德國移民,不過葛麗卿完全不會德文,也從來沒意識過自己跟德國的家族淵源。當年在美國唸完大學哲學系後,這個窮學生在六零年代坐著貨機,飛到了德國學德文,不是為了家族尋根,而是因為她想繼續讀哲學,並且希望有朝一日能夠用德文閱讀康德。
(我能理解她。包括我在內,無數的外國學生踏上德意志大地,不都是希望有朝一日能用德文閱讀曾在這裡出現的哪一顆偉大頭腦嗎?)
就在德國,她認識了當時已經投入學運的杜區克,沒多久兩人熱戀,便結了婚—在杜區克幾乎所有朋友的反對下。當時的年輕人,肯定的不是婚姻,而是自由的關係。(不過兩個人結婚也有蠻實際的理由:當時的西柏林市政府鼓勵結婚,會給每對新人3000馬克。)
這本書是一本特殊的愛情故事,在一個動亂時代裏的互相扶持。葛麗卿的第一手記錄與回憶,許多兩人之間相處的故事,以及與同時代敵人或朋友的關係,都描述的非常詳細好看。
例如,葛麗卿回憶當年兩人在一起的時候,杜區克送他的第一本書是左派哲學家布洛赫寫的《革命的神學家Thomas Münzer》(Thomas Münzer als Theologe der Revolution)。那時候才剛剛開始學德文沒多久的葛麗卿,根本不可能看得懂這本書,但是杜區克還是堅持她應該看,看久就懂了。葛麗卿覺得這很像杜區克一開始投入學運的風格,當時他滿腦子都是思想與理論(就像60年代德國的每一個青年),他的演講太過抽象,群眾一開始難以捕捉。
另外,她敘述的杜區克與哈伯瑪斯在柏林自由大學裡面那場知名的論戰,也非常精彩。而杜區克遭受槍擊的時候、逃過一劫之後的那些辛苦的日子,本書都有最直接的觀察。葛麗卿記得,1968年槍擊案,兩顆子彈打入他的腦子,一顆射在肩膀,杜區克被奇蹟的搶救回來,但手術後腦子大受影響,也無法順利使用語言。某日,葛麗卿問他列寧的事,他滿臉疑惑,問:列寧是誰?這個曾經激情地讀過列寧全集、並且在對公眾演講中喜歡引用列寧的左派青年,竟然完全記不得列寧是誰,可見那兩顆子彈的影響。
但杜區克沒有放棄。苦思一整晚後,他在隔天對葛麗卿說,我知道列寧。杜區克慢慢地復健,努力地重拾自己的頭腦,也沒有放棄再投入社會運動。1973年,他甚至寫了一本研究列寧的博士論文 。
我很喜歡這本書,只有兩百多頁,短小的篇幅交代了一九六六到六九年那三年間風起雲湧的德國,許多場景以及人物,很吃讀者對德國歷史的理解與理論的熟悉。如果你也對德國戰後的歷史、哲學、社會學發展有興趣且也有涉獵,這本書應該也會讀得你全身發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