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說一則小故事，談一位真正的大師。
美國哲學家理查羅逖（Richard Rorty）在一篇「那位課堂旁聽生」（Der Vorlesungsgast）文章中，談他年輕時的一段遭遇。那是1970年時，當時羅逖還不到四十歲，是普林斯頓大學年輕的哲學教授，受美國天主教大學（Catholic University of America）邀請去當客座講師，講了一學期的課。
這堂課裡，他處理了美國哲學家Wilfried Sellars。羅逖認為Sellars是個極有創見的學者，可惜他的寫作方式太過難解，使得他長期來被忽略了，羅逖認為要釐清分析哲學的問題不能不讀Sellars，因此羅逖選了這個主題，也盡力地想以清晰易懂的方式，讓學生能夠一窺分析哲學堂奧。
但顯然這位年輕教授失敗了，隨著時間過去，他的課堂上出席學生一週比一週少，出席的人也是時來時不來，只有一個例外。羅逖見到他的講堂上第一排，總是坐著一位白髮蒼蒼的衣著典雅的老先生，從未錯過任何一堂課，他想，那一定是一位退休的生意人，希望在退休生活裡為自己找到一點樂趣，例如學學哲學，以打發多出來的時間。
後來，羅逖才知道，這位老先生就是名滿天下的《真理與方法》（Wahrheit und Methode）的作者，德國大哲高達美（Hans-Georg Gadamer）。
羅逖寫道，當他知道台下這位勤學的老先生就是那位高達美時，無法相信，在台上手足無措、極為無助。
後來他認識了高達美，知道這是一位謙遜而為他人著想的長者，就知道自己當初的害怕毫無必要。但是我們都可以理解那時他的心情，試想：台下坐的旁聽生，就是平常台上會討論的經典著作的作者本人，這是多麼不可思議的事。
高達美的地位自然不是不到四十歲的羅逖可以企及的。1947年高達美已經是萊比錫大學校長，1949年雅斯培在海德堡大學退休後，高達美去接任了他的哲學教席，後成為德國哲學協會主席，並於1960年出版《真理與方法》，成為當代人文學科的經典。高達美在1970年時已經七十歲，從海德堡大學退休，也被美國天主教大學邀請擔任客座教授。趁這個機會，高達美每週去這個其他學生不願去的課堂，仔細地、安靜地聽著，以更理解美國的哲學界，即使當時美國的哲學界相當排斥高達美所代表的歐陸傳統。
我認為這就是真正的大師，大師不是什麼學派的領袖，而是永遠的旁聽生：能夠面對思想的巨大，永遠把自己放在學習的位置上，仔細地傾聽他人的聲音。
（這篇文章收在哲學家Günter Figal編輯的百歲祝壽文集《與高達美的相遇》（Begegnungen mit Hans-Georg Gadamer. Stuttgart: Reclam 2000）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