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參加了法蘭克福大學在市圖舉辦的「市民大學」講座,講座以「我們如何成為現在的我們」(Wie wir wurden, wer wir sind)為主題,邀請多位為重要的德國政治、文化史人物作傳的作者演講,為這些人物對於德國當代公共生活的影響力及影響方式作出評斷。
這個系列講座的主題名稱很吸引人,喚起德國人自問,究竟德國人在什麼條件與時空背景下,逐漸被認定、以及自我認定為德國人的。2020年,德國重要史家Heinrich August Winkler,就以同樣的書名出版了《我們如何成為現在的我們:一部德國人簡史》(Wie wir wurden, was wir sind. Eine kurze Geschichte der Deutschen)。
我參加的講座主題是「哈伯馬斯:來自法蘭克福的睿智的警言」(Habermas. Kluge Mahnung aus Frankfurt)。講者是Oldenburg社會學系已退休教授Stefan Müller-Doohm,他在哈伯馬斯85歲生日時出版了哈伯馬斯傳記,備受矚目。這本傳記厚達七百多頁,可說是Müller-Doohm畢生功力代表作。他是法蘭克福人,自己的研究領域就是法蘭克福學派,而也是阿多諾、哈伯馬斯等人的學生,跟法蘭克福學派關係親近,甚至可以說自己就是法蘭克福學派的一份子。而這本傳記更是蒐集了許多第一手資料及訪談,是「巷內人」與「巷內人」對話累積出來的一本知識強度極高的思想史傳記。聽說哈伯馬斯並不喜歡被作傳,但是我可以想像,倘若不是Müller-Doohm,大概也不會有其他人能夠對這位目前共和國最重要的公共知識份子作出更深入而真實的觀察了。
Müller-Doohm介紹了哈伯馬斯的求學過程,講他二十幾歲當學生時在《法蘭克福匯報》上對海德格稱讚納粹的「內在偉大」作出嚴詞批判,因而一戰成名;講了他雖當了阿多諾的助理,但是社會研究所的所長霍克海默非常討厭這個馬克思主義立場的年輕博士,以致後來對於哈伯馬斯的教授論文給予毀滅性的評價,哈伯馬斯只好離開了法蘭克福到了海德堡,而海德堡的鎮校哲學家高達美伸出援手,為他弄了一個職位,後來哈伯馬斯對於高達美的哲學深度評價也遠遠高於霍克海默,但是歷史的弔詭卻在於,哈伯馬斯後來回法蘭克福接任的正是霍克海默的位置;另外也整體介紹了哈伯馬斯多年來主要著作的內容;講了68年時他與學生的交鋒;講了他的政治思想、左派詮釋及民主理論;講了他在法蘭克福大學的就職演講的轟動情形(題目是「認識與旨趣」);講了他無役不與的多次思想或政治論戰;也說了一些趣事,例如他在海德堡上課時,學生便要求哈伯馬斯不要說的那麼難懂,他答應他會盡力。Müller-Doohm說大家都公認這點失敗。
看看以上內容就知道,這是兩個小時密度極高的演講,Müller-Doohm不放什麼簡報,就只是不斷談著哈伯馬斯到目前為止的一生及思想道路,毫不妥協的一次硬派學術演講。市圖裡約坐滿兩百人,其中九成以上都華髮蒼蒼,甚至有人坐著輪椅來,有不少人我看來應該也80歲以上,其實就是哈伯馬斯同代人。而演講結束後的提問素質也高,大概的問題有:哈伯馬斯的語言障礙與他年輕時反納粹的關聯,以及與他提出的溝通行動理論的內在關係?哈伯馬斯的思想發展,似乎難以定義他是左派?他在科索沃戰爭中的立場,所引發的論辯,以及他後來的轉換?哈伯馬斯的民主理論如何用以觀察今日德國民粹社會?有人更提出,哈伯馬斯這些20年代末出生的德國人,經歷過了納粹意識形態的誘惑(大部分人沒能抵禦),也參與建立了新的共和國,經歷冷戰、德國分裂、統一等等,其之間的異同、交鋒提供非常多思想資源,是非常值得探討的一代。Müller-Doohm說他受邀在法蘭克福大學開課,將繼續探討這個主題。
我以前在德國大學上課,也有滿頭白髮的同學來聽課,但是沒有像今日這種經歷,九成以上都是年長者。哈伯馬斯絕不容易懂,今天晚上卻坐滿了兩百人,津津有味地聽了兩個小時且深入與教授討論政治、社會哲學。如果考量法蘭克福人口才70萬人,這比例已是驚人。這個國家在學術上確實是強國,由一個講座已可見端倪。
而選擇哈伯瑪斯為「我們如何成為現在的我們」主題的一部分,我覺得很有意思,可見這位公共知識份子對於當代德國人的政治意識及歷史意識形成有何種不可取代地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