嘗試在法蘭克福建立一所政治大學

我讀了一本書,讀了一段早已被遺忘的歷史。

這本書叫作「大學與反抗:嘗試在法蘭克福建立一所政治大學」,這段歷史發生在1968年5月的法蘭克福。那一年的夏初,德國動盪不安,國會通過了「緊急狀態法」(Notstandsgesetze),以修改基本法的方式增列了緊急條款,賦予國家在緊急狀態下的應變權力。「緊急狀態法」用意原來是要修正威瑪共和憲法中的緊急狀態規範,政府宣稱補正了憲法漏洞,但是反對黨認為政府實際上大舉擴張權力,加上當時執政政府是超過三分之二席次的大聯盟,反對勢力認為國會內制衡已經失效,遂由學生結合工會發起全國性的反對運動。

1968年原來已經是多事之年,4月11日左派學生運動領袖,當時只有28歲留著披頭四髮型的Rudi Dutschke遭暗殺(未死,但腦部嚴重受損,後遺症導致他39歲即過世),引起學生左派組織騷動不安,加上執政團隊認為已占三分之二多數,應可通過緊急憲法條款無虞,錯估了學生的反對勢力能量,因而決議在五月時通過(當時學生還沒放暑假),遂引起全國學生嘩然。

這裡不談緊急狀態法的憲法功能,以及是否封起了政府權力的漏洞或者其實是大開方便之門,這本書所記載的是68年5月時法蘭克福發生的那場(跟德國史上大多數運動一樣)未能成功的反抗運動。

1968年5月15日,法蘭克福大學的左派學生們,為抗議緊急狀態法,於早上七點佔領了大學門口,實施罷課,並將抗爭議題從反國家集權延伸到反資本主義、反剝削等左派訴求,以及校園民主制度。學生們認為,這樣的政府來自於當今大學的功能停擺,以至於失去了批判能量,因而從大學改造、教育革命等激進的道路著手,企圖將法蘭克福大學打造成革命的機器。因此左派學生們希望把法蘭克福大學改造成「政治大學」(Politische Universität),擬引進更激進的政治課程,並以校園直接民主方式教學、動員,以取代現行面對晚期資本主義社會疲軟無力的大學課程,學生們稱為Teach-in。

這些政治課程包括幾十個研討班,大概分成下列方向:「集權國家與法西斯主義」、「歷史與暴力」(包括歷史與暴力、革命理論、議會制的危機、反抗權、政治意識等研討班)、「對聯邦共和國的分析—論議會外反抗的政治理論」(包括經濟結構與政治體系、議會外反抗的政治理論、Springer事件工作小組等研討班;另外,為結合工運,也針對工人及受雇者舉辦工運理論的研討班)、「學術的政治化」、「集權學校與反抗」、「精神分析與政治」等。

研討班的講者們多是來自全德各大學的學生、年輕講師或者左派團體成員。例如來自柏林李普克內西之家的Johannes Agnoli的「集權國家與法西斯主義」研討班,就呼籲法蘭克福大學要成為「反抗的大學」(Widerstandsuniversität),而Hans Jürgen Krahl,這個在法蘭克福大學跟著Adorno寫「馬克思論資本主義運動自然法則」論文、被Adorno視為天才的、後來認為Adorno局限於保守性格而與之決裂的學生運動領袖,也在法蘭克福的羅馬山廣場,對著一萬兩千名學生、工人演講,呼籲反緊急狀態法。這些研討班,後來因為警察強行解散學生佔領校園行動,並沒有全數舉行。

這間「政治大學」的份子認為,沒有什麼中立的學術,所有學術都應該要政治化,理論與實踐應該結合。值得注意的是,學生們針對日耳曼學(Germanistik)發難,這個原被視為文學研究的科系,被左派學生攻擊,呼籲廢止。後來,運動團體更決議將法蘭克福大學的全名「約翰沃夫岡歌德大學」更名為「卡爾馬克思大學」。該書的封面照片就是學生正著手幫大學改名。

這場運動後來失敗了,法蘭克福大學現在還是叫做約翰沃夫岡歌德大學。當時,校方與黑森邦政府堅決不對左派學生們讓步,而左派學生們也出現對於工人團體的不滿聲音(例如演講者之一的Rudolf Augstein便嘲諷工人在政治上的無感),運動各方未能同調,原來學生們希望能出現像巴黎五月學運那樣百萬人串連聲勢,但未如預期。另外本書編者也認為,學生的語調還維持著百年前左派運動的馬克思語彙,對於無產階級革命的堅持與錯認,未從社會主義運動史中汲取教訓,於是勢力漸弱。

5月29日,黑森邦經濟廳廳長,社民黨的Rudi Arndt,進了被學生佔領的「卡爾馬克思大學」,對學生們宣告:「我們不會坐視這國家被你們摧毀。」注定了後來警方奪回大學的舉措。

這本書出版於1968年6月,就是運動剛剛失敗的時候。全書蒐集了最全面而新鮮的運動文件、研討班逐字稿、討論稿、文宣小冊等,非常完整呈現一段也許除了當事人從來沒有人記得的歷史。但是,Detlev Claussen,另一個當時在法蘭克福跟著Adorno讀書的學生、後來成為漢諾威大學社會學教授,在本書導論中引用了馬克思的說法,認為一場失敗的革命,也能為革命的政黨帶來進步的貢獻。他認為,至少學生們反思了知識的角色,以及當代都會型態下早已不同於馬克思時代的階級狀態,因而能為古典的馬克思主義理論補充些什麼。

他以Rosa Luxemburg的話為這場運動作了結論:革命,是沒有時間失敗的,只能不斷越過墓穴、越過那些「勝利」或「失敗」,才能達到最後偉大的目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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