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不斷自我反省的民族,一間不斷自我反省的大學

在德國生活愈久,愈佩服德國人,不因為他們的汽車、機械、醫藥如此先進,也不因為他們拿了第四座世界盃,而是因為,這是一個知道反省的民族。

沒有人會不犯錯,德國人當然也常犯錯,尤其是二次世界大戰期間的那些錯誤,迄今仍有許多國家不願原諒德國。在世界盃期間、在世界盃之後,網路上充斥許多把德國隊嘲諷為納粹的言論;歐債危機期間,梅克爾的照片被南歐民眾塗上了希特勒的鬍子。脫口秀喜劇演員說他在國外見到德國遊客總是聯想起納粹……。德國人對於這些刻板印象當然也有微詞,但多半時候他們只能默默承受。他們多半時候不作反駁,而是默默地、認真地作了幾十年的「克服歷史」(Vergangenheitsbewältigung)的工作。

誰都會犯錯,但是,像德國人這樣認真面對自己錯誤並提出各種深刻反省思考、努力克服歷史錯誤的民族,少見。

2014年是法蘭克福約翰沃夫岡歌德大學建校百年紀念。2014年7月15日,法蘭克福環視報(Frankfurter Rundschau)作了共16頁的百年校慶紀念專刊,其中一頁,報導了該校教育史學者Benjamin Ortmeyer的工作。Ortmeyer的研究是關於納粹時期的教育學,在法蘭克福大學主持此類研究計畫。他的態度是:法蘭克福大學不能只在百歲生日中沾沾自喜,也必須正視自己在納粹時期的共謀行為。納粹掌權的十二年,也是百年校史中不可迴避的一環。德國文化中曾出現歌德,但是確實也出現希特勒、艾希曼等這些不堪的人物。校方也同意將這十二年的歷史問題列為校慶紀念活動之一,並舉辦多場演講或座談,讓全校師生不要忘記了,這間大學也曾經是納粹的共犯之一。

有誰會在慶祝自己百歲生日時這樣自己打臉的?

Ortmeyer的研究對象之一叫做Josef Mengele,並將研究成果出版為「Josef Mengele與法蘭克福大學」一書。 Mengele於1938年時在法蘭克福大學獲得醫學博士,畢業後參與納粹軍方活動,並在奧斯維辛集中營擔任醫師。戰後,他因為戰爭罪行而被廢除博士學位。Ortmeyer認為, Mengele在集中營中確實以其醫學技術犯下種族滅絕罪行。戰後,他因為害怕集中營倖存者求償,放棄了繼承父親遺產並逃亡。雖然Mengele被列入國際戰犯通緝名單,但與艾希曼一樣,透過假護照逃到了阿根廷,並在那裏生活下來,期間並多次以不同名字回到德國,最後曝光,逃到了巴拉圭、巴西,以避免被解送回德審判,最後於1979年死於巴西,不曾接受戰爭法庭審判。

在他被撤銷博士學位時,他甚至厚顏地提出法律訴訟希望保留醫學博士頭銜。Ortmeyer即舉行了一場座無虛席的演講,以作為百年校慶的活動之一,演講名稱叫做:「醫師宣言的反面:Dr. Mengele與歌德大學」(Jenseits des hippokratischen Eids: Dr. Mengele und die Goethe-Universität),提醒大學師生,這間大學培養出的醫師之一,曾多麼嚴重地違背了醫師宣言。

Mengele在法蘭克福讀書期間,法蘭克福大學在當時校長Ernst Krieck帶領下忠實執行納粹教育政策,Krieck是教育學者、也是反猶主義者,在納粹上台以前已經因為在一次演講中以「第三帝國萬歲」作結束語而被法蘭克福教育學院於1931年驅逐,但希特勒上台後,Krieck重返大學,擔任校長,舉行「清洗」工作,建立了一個委員會,審查從事左派活動的學生,並將之退學。另外,他也於1933年5月10日,發起在法蘭克福羅馬山廣場的焚書活動,焚毀了馬克思、佛洛伊德、圖休斯基等猶太人或共產黨人著作。當天有1萬5000人參加。

當時的法蘭克福大學,有十分之一的猶太學生,全被退學。1937年起,猶太裔學生禁止獲博士學位,直到1945年前大學「撤銷」了之前頒給猶太裔學生的114個博士學位。而那些沒有「亞利安證明」(Ariernachweis)的師生都離開了學校,約有三分之一教師被驅逐。在百年校慶中,大學重新討論了這段歷史,並計畫為這些「被強迫離校者」(Die Zwangsexmatrikulierten)設立紀念碑。

法蘭克福大學慶祝百年校慶的標語為:「創建者、思想者、革命者」(Stifter, Denker, Revolutionäre),但是Ortmeyer提醒我們:這間大學百年來不僅產生了創建者、思想者、革命者,也有那些作為納粹黨員的大學師生們,也有那陰暗的十二年。法蘭克福大學不能只為了曾出過十八個諾貝爾獎得主沾沾自喜,也必須思考那十二年間從法蘭克福被解遞到集中營的1萬2000人,並自問在法西斯主義中,這間以德國文化精華「歌德」為名的大學究竟作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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